如梅风骨沈丽萍

留园的桂花开了，园子里的“闻木樨香轩”丛桂留人，恰是最应景的游赏佳处。闲坐小亭，桂香满陇。许是这芬芳太过浓郁，非但不沁人，反倒晕醉沉沉。不禁惦念起梅花清客，有暗香盈盈。

想着早春时节，园林的亭榭间、水池边，有梅三株两株，或花影移墙，或疏影横斜，便风情万种，境界自出。当然，对于隐居一隅的园林主人而言，植梅种树不仅为点缀园庭，更多的则是君子比德;莳花弄草也不单为了解忧破闷，往往在于思悟人生。

其实，也别无他想，人存傲骨不趋荣利，梅有冰心凌寒盛开，人与梅，竟如此气息相通。以至于，留园一个小小的书画展室，都幽幽散发出梅花的清绝韵味。较之网师园“一帘晴雪卷梅花”的惊喜也好，狮子林马祖问梅的禅机也罢，抑或是留园绣圃吟梅、“和靖之好”者的赛梅盛会，似乎均未及“如梅有约”这个书画展览足见温雅。

如梅有约，这是两位传奇女子的一个美丽约定。杨玉如和周思梅，一个得于日月潭水的滋养，一个有着白云泉的润泽。这两位书画家巧智慧心，将彼此名字各取一字，合璧“如梅”，并将书画首展落户留园。

初识思梅，是在《周思梅的圈子》里。作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圈外人，我竟为这位江南女子绝境中的坚韧所动容。“已是悬崖百丈冰，犹有花枝俏”，此咏梅之句用来夸赞思梅也极为妥帖。思梅的人生历程，曾走过罹患重病的漫漫长夜。然而，孤独无助之下，映现的却是“周家有女自欢愉，养疴有法吮毫愉”的乐观与豁达。她仿若入定的禅僧，日复一日，读帖抄经。她就这样心无旁骛，才有了日后厚积薄发，在沪上“梅开二度”，于京城的艺术殿堂“吴门传馨”。

去年，我与思梅在留园茶叙。这虽是我们的初相见，彼此却扺掌而谈，如对故人，毫无暌隔之感。兴之所至，思梅捧出自己所绘山水册页展玩，谈书画，也聊家常，爽朗随和，好似邻家大姐。一杯解渴的清茶，一碗填肚子的苏式汤面，就这样粗茶简食，于她满嘴“好个，灵个”。思梅知恩，更知足，否则又怎能抵挡住病痛的折磨，焕发出生命蓬勃的颜色?

数月前，思梅携带着海峡对岸的杨玉如前来。我们游园，也商议办展。“如梅有约”，终于约定留园。备展期间，我们的每次碰面，玉如与思梅都形影不离，诚如老苏州眼中的“砂锅档”。她们情义相照，风风火火奔波却又不乏天淡云闲，像极了无稽崖青埂峰下的得道高人。

于我而言，玉如与思梅在书画领域堪称高人。思梅的画作以心造法，笔简而形具，可谓得意忘形。玉如的书法则蕴含“童子”功力。她自七岁习书，精研五体二十余载，落笔行云流水。每每赏读她的作品，仿佛聆听着她飞舞指尖的娓娓琴音。曾有前来观展的人喟叹于这些书画苍韧高古，发问作者来自哪个朝代?惹得众人开怀大笑。想来，玉如和思梅该是从宋元或前朝穿越而来的吧。

自己尤喜玉如所书“三生花草梦苏州”，朴茂苍拙之间，潺潺流淌的正是心系江南的不解情缘。玉如曾游历世界各地，各国语言均能说上一二。定居苏城后，她也学讲苏州话，一板三眼地讲着“苏州是个好场伙”“我搭苏州有缘分”。一腔吴侬软语声中，这位阿里山姑娘即刻幻化为水乡泽国里的一尾“小娘鱼”，悠游而自在。

苏州方言中“小娘鱼”是小姑娘的称呼。玉如虽年过花甲，依旧葆有着少女的青春活力。从生活情趣到笔墨状态，都让人深感她如梅花绽放，春意盎然。她时常专心于研书创作忘记吃饭，而我便会相赠她最爱吃的卤蛋。她很感谢我让她享受美味的同时，能有继续创作的力量。而我见她得手卤蛋的模样，浑如贪吃糖的稚子顽童，可爱至极。她也总是戏称，自己在苏州有很多好友，诸如小白、小范、唐先生、文先生。其实，玉如的这些朋友，却是她日日相对笔墨的白居易、范仲淹、唐伯虎、文征明……他们都是苏州的才子贤达。

玉如爱一切美好的事物，也总想着为他人展示一切美好。她见到友人贻赠的花儿枯谢了，随即买来一大捧精心插换;去到她的寓所，临行时定要一展才艺，拉着我们听她弹奏钢琴，自我陶醉中又自信十足;她慧眼独具，居然发现展厅有两幅《富春山居图》，一幅是展品，一幅是玻璃映射的影像，玉如称之为“富春山水的倒影”;书画展开幕当天，玉如驻足自己的作品前深情吟唱，一曲《枫桥夜泊》，令人共情共鸣。在客居异乡的缕缕愁思里，玉如款款诉说的正是两岸挥毫，一笔同心的精神乡根。

玉如与思梅只要得空，便蹲守展厅，真诚感谢每一位前来观展的公众，不厌其烦为每一个人讲解画意笔法，与业界同道研习书画技巧。倘若得遇知音，给予褒奖，或于书画有所顿悟，她们无异于考试得了满分的学生，喜悦之情溢于言表。闲暇之余，她们随我游园。在五峰仙馆西侧的书斋，欣然得见思梅恩师钱定一先生的题匾——“汲古得修绠”。古人认为汲取深井水需用长绳，钻研学问也是如此。这块牌匾，不仅是书斋的点睛之笔，更是思梅师徒、玉如艺业精进的生动写照。呵，艺术的魅力何尝不是在于超越自身、赓续传承。

“不要人夸好颜色，只留清气满乾坤。”玉如与思梅，她们深知热忱无愧，付出无悔。一路走来，她们确如傲骨高洁的梅花，拥守着严寒里的自强、寂寞中的自足、怒放时的自谦、尘世外的自得。

如梅有约，如梅风骨，释放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隽永的清香。(沈丽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