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进四路的阿里山蜜豆冰承载了三代人的回忆,从27年前坐落在前进四路,位置一直没变。
旧铁盘擦得蹭亮,铺上粘稠的红豆撒上冰,配上炼乳,吃进嘴里,夏日沁凉。年代,武汉街头甜品店还没盛行,从小学到中学的放学路上,江汉路周围的学生视它为最奢侈的下午茶。
从年开始,韩安运花了近30年时间留下这家小店,早有风水师傅来过,“后门眼堵住,易迁。”前进四路开始不断地修路,到了年,发了一场大火,烧垮了房子,打围到现在,完全看不到招牌。
他在围墙上贴上黄底红字的招牌:阿里山蜜豆冰,照常营业。
韩安运没想到,巨大醒目的招牌还是被鲜红大字的横幅遮盖了。
这一片被划为征收区,去年韩安运还理性看待搬迁,开着玩笑“不清楚啥时候走,多来吃,再吃不到了。”时日真的一天天近了,征收的签字协议送到了店里。
韩安运不签字,身体条件只允许他每天喝二两多白酒,这天他背着老板娘多贪了杯,醉了。
老房子下过雨后弥漫一种潮湿的气息,像是泥土味,又像是霉。他靠在椅子上,军绿色的迷彩外套沁着油,里面的蓝衬衣也好久没换。双眼睁着,好像在盯着门口,呼噜声却响了起来。
天冷了,拉板车拖货的开始穿上棉袄,曾经的热闹的街道早就不热闹了,围墙围起整条街。没有一个人走进店里。
下午2点一到,老板娘来收拾桌上的剩菜。“协议已经来了,非要签字,今年之内都要走完,这是死命令。”
呼噜声突然停了,韩安运的眼睛迅速聚焦,不看任何人,盯着墙上的泛黄的营业执照,要说话。早年做餐饮吆喝喊坏了喉咙,他用力吸气,憋红嗓子,吸入口中的空气沉入嗓子底,他喊着:“这个店,修了十年,火烧了三年,围了起来,我都没走,这回拆不到我这里。”
他开始朝我撒气。“我不走,你帮我把墙拆了,我把钱你们,几多钱都把。”
我跟他解释,这次采访能让更多年轻人知道这家传奇小店,若以后开了新店,也能把地址告诉别人。
韩安运眼睛盯着桌上的空酒杯。“我不要那多人来,我就要那几个人,回来吃!”
老板娘在店里养的老猫生了崽,最近不见了。
韩安运又开始嚷嚷“被人网走了!到处是恶人,广东人吃龙虎斗,猫子炖蛇!我是脚不方便,等他走到我面前,我锤他!”
韩安运说话声音越来越小,只剩下呼出的气声。他握住了我的手,“明天来陪我聊天,今天醉了,说的假话。”
年,29岁的韩安运靠摆摊攒够了钱,把两室一厅的房子换到了前进四路的这家小门面里,搭了暗楼,一楼做餐馆,二楼狭小的暗楼,住下了一家人。
城管不让摆灶台,他把店转给了回汉探亲的台湾人,留老婆在店里打工,自己外出谋生。
台湾人小歇做了一年就要走,韩安运回到店里,夫妻两人开始接手,继续卖台湾人留下的阿里山蜜豆冰。刚开始,生意难做,一天就卖出几份,韩安运没想别的,依旧早上生炉子煮豆,熬煮一上午,搅拌,每一份冰,都细心去做。
熬了五年,生意才好起来,那时工资平均一个月三五百元,一份蜜豆冰3块钱,一天能卖三四十块,生意好时,接近元,收入颇丰。韩安运没有拿钱买房子、做投资,除了养家,其他的都投在了店里。“当时有空调,旁边电器市场,一个好空调就要千把块钱。”
“我本来不信那算命的,觉得熬了几年熬到了,结果这条路开始动了。”
前进四路就像种庄稼,犁地。每一年都在翻来覆去。
年修地下通道,挖的土就堆在道路两旁,家家户户的生意都开始冷淡起来。
“店子开起来不能停。”韩安运用竹板铺出一条通往阿里山蜜豆冰的路,那时做出了点名气,附近一中、十九中、十二中的学生都认准这家店,踩着竹跳板来吃。
地下通道修完,金融一条街又开始修了,下雨后,店里可以划船,韩安运扫水,铺木板防腐。
在他的坚持下,阿里山蜜豆冰一天都没有歇业过。
路修好了,年,差一个月到60岁生日韩安运在店里喝酒,倒了。发了脑梗,住进了重症病房,腿脚开始不灵便了,还没痊愈就回到店里。
一切没变,韩安运依然是每天两包三五香烟,酒量减了,每天二两半,熟客劝他戒,一开始他会争执。后来就笑眯眯的说,“老中医和西医都说了,酒不能戒,烟也不能戒,不然会内分泌失调,你看,医生说的,不能不听吧,就这样一天天守着店过嘛。”
身体养好一点,年又是一场大火,楼上做春卷的油泼了,大火烧垮了8家门面,三层楼的房子,烧成两层,外墙搭起维修的脚手架,周围用绿网布围住。“这算命的话还打不破了?”韩安运依然保持乐观,绿布围起,就把招牌做在外面,没多想,照常做着生意。
铁架和绿网没有减少人气,承载了太多客人的小店,哪怕环境破败,依然有人带着回忆前来。直到后来,满街竖起了围墙。
韩安运最怕围墙,一条街围起来,客人会以为这里不开了。“我想给每个客人都打电话说,这个楼在,阿里山蜜豆冰就开门。”但他并没有客人的电话号码,只能等。
一个客人都没有,他依旧11点把门打开,打扫卫生,在店里喝酒,固执的守到深夜。“发呆也要到凌晨两点,不能让来的人失望。”
他的父亲是四级工人,劳作一生,“给我起名安运,一生安稳踏实,勤勤恳恳地运作。”
灯光昏暗,八张方桌上的玻璃板反着光,每一张下面都是不同报纸之前对这家店做的报道,“蛮多都是在这吃大的孩子。”天冷了,电扇依然擦得蹭亮,前一天从中午11点到凌晨两点,卖出一份蜜豆冰和三碗红豆汤,入账30元。今天中午两点,我点了一份蜜豆冰,是今天卖出的第一份。
给我做蜜豆冰的时候,韩安运一步步往前挪动,从门口到操作间的10米路,走了半分钟时间。他拿出冰柱放在老旧得带着锈迹的机器上,冰屑如雪一样降落在铁盘中的红豆上,铺上葡萄干和椰果,最后加上一大勺炼乳。摆上塑料勺,双手端出。
时光又停在了年代,小学放学路上去吃一碗炼乳浓郁的蜜豆冰,幸福感满溢。在还没有甜品店的年代,炼乳是最奢侈的美味。一群人从小学到中学,10岁到20岁的青春期的甜蜜来自这里,直到长大搬家,它被遗忘在老地方。
电视里还在放着中央四台的新闻,韩安运最喜欢这个频道,国际新闻。忙过半辈子没有离开前进四路的韩安运了解各国发生的事。
“还是跟着党走不会出岔子。房子到时候要签字还是得签。”
韩安运说他最终还是想留下这家小店,协议还能拖,拖不住就换个地方继续做。
我还记得他前一天醉酒说的最后一句假话。
“我这里不可能不见了的,记到电话,,还有,不管拆了搬到哪里,你打这个电话,我把位置告诉你,你再来吃!我还能做。”
韩安运不会用手机,留下的座机号码在房子拆迁后,可能就打不通了。
??
阿里山蜜豆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