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尽残红始吐芳,佳名唤作百花王。竞夸天下无双艳,独立人间第一香。

—(唐)皮日休?《牡丹》

把衰败的绿叶都剪掉,花床上只剩下几枝黝黑茎干。牡丹们要过冬了。

这世界上的花儿,种类繁多,光是观赏名品就已经令人眼花缭乱:各国传统名花、各古都名城市花、中国历代先贤咏赞的以及世界广泛栽培的……数不完的纳缎堆锦。单是见到过的已经很多:从前在家里,年年自春而秋,满山遍野的红杜鹃、粉凤仙、紫云英和街头巷尾的金桂花银桂花;后来到了美国,年年房前屋后,高高低低的樱花海棠、玉兰连翘、水仙鸢尾、紫薇木槿、玫瑰雏菊……看不尽的姹紫嫣红。其中特别喜欢的,总不全是因为这些花儿朵儿自身的香艳,更多的是出于被它们牵扯着的一些事,一些人,一些记忆。

历经唐、明、清三朝都贵为“国花”,声名赫赫的牡丹,从前没见过,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。诗里读到“隔院闻香谁不惜,出栏呈艳自应夸”,“映叶多情隐羞面,卧丛无力含醉妆”一类的句子尽管也觉得很美,也抵不过年画上、绣品上大朵大朵的“花开富贵”,印象里的缤纷得艳俗。一直要等到亲眼见了,才知道这种植物真正的卓尔不群之处。

“我这一辈子只见过一次牡丹,”那天海外文坛的前辈,赵家二姐淑敏说。她十几岁迁居台湾,后来又移民美国,一口普通话依然是字正腔圆,慢条斯理地娓娓道来:“那是在二三十年前,台北故宫博物院当时的院长可怜台湾的老百姓从来没有见过牡丹,所以他就从大陆引种来了很多的牡丹。可是台北的那个气候养不住啊,所以必须送到阿里山去伺候,伺候好了到过春节前后开了花,迎下山来,到故宫博物院展览,我们有幸被优先邀请去参观。”不愧是写小说的行家,二姐闲聊间讲故事也有板有眼,条理分明。前因叙述完毕,进入结论:“第一次看到,我倒抽一口凉气!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富贵之花!只可惜当时我们是被隔起来从远处看的,人家都说‘国色天香’,我没有闻到香味儿。”

“二姐,牡丹是真的香,真正的国色天香,”我肯定地告诉她。

我后来见到牡丹,不是被人邀请去看的,更不是隔得很远看的,是我自己这些年一棵棵搜罗了来,眼看着它们长大的。越爱越偏爱牡丹,也是从种牡丹开始的。

十几年前在新泽西刚买房子那个早春,我在阳台栏杆外种下了一围玫瑰。想象着到夏天坐在树荫下的玫瑰香里,喝茶读书码字,将会是堪与“采菊东篱下”相媲美的悠然啊。

可惜这个想象始终停留在一厢情愿的阶段。玫瑰们是出乎意料地娇贵:下雨多了要排涝,天旱了要记得浇水,叶子上起黄斑白霉点了要杀虫……这些都还不算,最苦的是野鹿们之深爱玫瑰绝对不亚于任何人类,新抽的嫩芽、待放的花蕾统统祭了数家野鹿老小的五脏庙。等夏天来到的时候,我只落得对着劫后余生,半死不活的几根枝干叹气。

隔壁的唐纳太太从她家阳台上探过头来笑,说:“不如种牡丹吧,牡丹没这么麻烦。”

嗯?诗里不是说“名花也自难栽培”的吗,“牡丹怎么会好养活?!”

“牡丹不大挑土质,也耐寒,更不容易招虫害病害和那些小动物,”唐纳太太耐心地解释。“即使花期过了,一丛丛茂盛的绿叶还可以装点庭院到初冬。”

“简直是太理想了!”我是真的惊喜。赶紧走近前去问:“要到哪里去找?“

“不用找,我分一棵给你,”她说。“牡丹要到秋天种。”

到秋天,唐纳太太整理自己院子的时候,果然就挖出一团块茎给我送过来了。新挖出来的块茎带着黑泥,上面生着三两个粉红色嫩嫩的新芽,散发着一种很特殊的,近似于刚切开的生莲藕味道的清香。

“牡丹虽然也结籽,但用种子繁殖的成活率很低,需要分根移植才能健康生长,”她教我。“注意不要埋得太深,希望你会喜欢。”

那一年,正遇上当地百年不逢的严寒。好几场鹅毛大雪,一下就堆三、四尺高。再开春时,院子很多原本还算耐寒的雪花莲、番红花都没有再发芽,倒是那株牡丹挺了过来。新芽初发,先是暗红色的,随着地气回暖迅速展开长形鳞片状的小叶片,枝梢也长高起来,只是看上去纤瘦孱弱,一点儿也不出色。

“牡丹一定要经过两个冬天才能长好的,”唐纳太太叫我不要着急。

其实我并未着急,不是因为天生性格恬淡,而是此时工作上有很大变动。慌慌忙忙往返于家里和学校之间,每天两头黑,连一双脚都恨不得拿到桌子上来干活儿。能保证家里那两个小丫头吃饱穿暖、起居正常已经很勉强,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们只好各自听天由命,我完全顾不上了。

又一季的秋霜冬雪过去,那个早春的黄昏,我正赶着孩子们上车要送她们去上钢琴课,突然闻到香。不是玫瑰的浓郁,也不是茉莉的清甜,那种香绵密而不腻,清雅而不断,我并不熟悉。我们母女三人当即顺着香风寻去,是那株牡丹子在屋后的栏杆外悄然开了。

一双海碗大的正红色昂然独立在枝顶,夕照下的花瓣如丝如缎,雍容而不放肆,矜贵而不造作,持重而不呆板,散发着透明的芬芳,飘飘渺渺,千重万叠,真让人叹为观止。周边的其他早春花卉哪怕还在开着,也只好逊色一筹,难怪几百年前的诗人感慨“隔院闻香谁不惜”,果然是“竞夸天下无双艳”。

过两日,我特地抽空去谢过唐纳太太。

“你喜欢就好,不客气。我家的也开着呢!”她领我绕到她家后院。她这一株已经种下了七、八年,枝干茁壮,开着十几朵,更是鲜艳明媚,锦簇团团。“牡丹很奇怪,养在花盆里反而长不好,就得要种到外面去,被风吹雨打,”她说。

“我们中国人把牡丹当作国花的呢,我从前都没见到过!”要没有精于园艺的她点拨在先,相赠于后,还不知道几时才能见得到。

“哦?我还以为你只是没种过,原来都没见过啊!怎么会呢,牡丹本来是从你们中国来的。”唐纳太太顺手拔起花坛里的一丛杂草。

我却在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里,心中打了一个大突。

既然牡丹不能靠种子繁殖,当初是哪一位好事者将它们从故土连根拔起,移植到了异乡?到了异乡之后,它们竟是适应了这一方的水土,不靠多少外力扶植,不求多少额外照拂,只是不屈不挠地扎根、发芽、成长,渐渐茁壮,次第盛开。

竟一如那些和它们一样,被裸根移植到了此地的中国女人。

李白说“云想衣裳花想容”,指的是盛世大唐的长安皇家庭院里,沉香亭北倚栏杆的那个杨氏妃子的美貌与华贵。我只觉得盛放在太平洋这一端的牡丹,从一枝一叶一花里透露出来的生命的讯息,更像身边那些与我相熟或不相熟的,中国女人。

她们把自己从故土连根拔起,到此间落地,没有倚仗,没有基础,存身于天地之间,全凭自己顶风冒雨、斗霜胜雪。年复一年,要生根发芽,要开枝散叶,还要盛放。她们各自走过的道路不尽相同,磨砺中呈现的精神却相似;她们所处的行业千差万别,对生活的真诚挚着却相似。脱却了茉莉的单纯,脱却了玫瑰的明丽,经历了人生命运的千锤百炼之后,她们所展露于西方土地上的芳华,恰是中国牡丹自古一脉相承,至今生生不息的成熟丰满、凝练端整。

眼前赵家的淑敏淑侠姐妹,就是两株这样的牡丹。都是年逾八旬的老人,依然思路清晰、言语便给。她们说她们从未想过在中国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“故乡”,台湾也好欧洲也好美国也好,在这些她们被动地落地生根的土地上,超过半个世纪的光阴里,她们经历过什么?她们承受过什么?——都不重要,至少都不必在人前絮絮叨叨。她们只是稳稳地坐着,继续用她们熟悉的汉语言抒写对世间万象的感知,对人生百态的体悟,慢条斯理;继续用她们的经验她们的智慧她们的资源积累,支持提携和敦促后辈,温柔敦厚。

唐纳太太当年所赠的那一株牡丹,我后来又分出根来,带到了纽约州的新家。新家的院子更大些,我最近几年陆续在附近花房搜罗,又得了好几株不同品种。不同的颜色,同样的习性;不同的花型,同样品格,知名或不知名,一到盛开时节,都是中国的诗词里吟咏了千年的“杂卉乱花无比方”。

“等春天吧,到春天我来接您二位去看牡丹,这回我们不用隔很远看,”我对赵家二位大姐说。

  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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