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台湾年台北诗歌节的海报。诗歌节的专题活动之一,即《肉体是一部圣经——重读木心》。
“台湾教育部门将我的作品列在一堆现代文坛大家中间作为推荐,我是有些得意的,只是看到左边梁实秋,右边林语堂,想想有点‘肉麻’。”
——木心
前段时间喜欢上台湾作家蒋勋,收听他讲的《蒋勋评红楼梦》,看《微尘众》,欣赏他关于美学的论述。再往前推,喜欢龙应台,她的《野火集》,人生三部曲,最近看了她的《天长地久》,写给母亲的大爱。早些年,喜欢过柏杨,迷恋过李敖,觉得台湾出了好多大陆出不了的作家,斗士。
家里还有一本《移居台湾九大师》,梁实秋、林语堂、殷海光、雷震、傅斯年、胡适、钱穆、罗家伦、蒋梦麟,一个个响铛铛的名字。
我一度认为台湾保留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,也出现了大批优秀的继承者,直到木心的出现,木心以一已之力,彻底扭转了我之前的看法。
看看木心在《鱼丽之宴》中的对话:“海峡一岸是自绝于传统文化,曲解了世界文化,海峡另一岸是曲解了传统文化,自绝于世界文化——文化断层必然是连带风俗习惯人情世故一起断掉的,所以万劫不复。这一征象倒真是中国特色,别的文化古国不致断得如此厉毒酷烈,肇因是海峡两岸各有其意识形态,而相同的一点是价值判断的混乱,混乱的结果是价值判断之死亡,无所谓价值,不需要判断,浑浑噩噩的咬牙切齿,捕风捉影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。”
如此看来,台湾的文化也是畸形,大陆是自绝于传统,台湾貌似继承的好,实是曲解,五十步笑百步,文化断层,也是景观,如罗马斗兽场的遗迹,只能凭吊,断前的盛况难以再现。
木心与台湾的渊源颇深,木心在建国前,为了躲避迫害,曾在台湾做过短暂逗留。假想一下,如果他当时就此留在台湾,台湾文化有可能会是另一番景象。即便如此,他也未曾想到,几十年后,他远在美国,而他的文字却在台湾掀起了一阵文化狂飙。
木心五十多岁到美国后,本来单靠绘画就可以养活自己,并没有大规模提笔写作的意思。(早年写了二十多本,全在浩劫中被毁,伤心至极。)直到遇到台湾旅法画家陈英德夫妇,他们本来只是想把木心神奇的转印画介绍到台湾,没想到,在与木心信件沟通的过程中,发现木心文笔竟也如此了得,陈英德那边是这样记录的:
陈英德:“为什么不写?”
木心:“写的,自己写来,大多散失了。”
陈英德:“再写!另一大群人将喝彩的。”
如今看来,岂止一大群人喝彩。
我是惊异于画家陈英德敏锐的文学嗅觉,一如陈丹青,当年仅凭在报纸上看到木心的几行字,就知道这是世外高人。
于是,在木心的生命中,便有了台湾诗人痖弦的登场,又一个文学上的伯乐,时逢痖弦主编的文学杂志《联合文学》创刊号发行,木心以“一个文学鲁滨逊“的称号粉墨登场,首战成名。
台湾《联合文学》创刊号
当被编者问及有没有可能与台湾的读者见面时?木心答:“台湾我曾游遍,阿里山、日月潭,真是美丽岛。与读者何日相见呢,在穆罕默德的许多故事中,有一则是他与山闹别扭,我愿是山,不愿是穆罕默德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,曾担任《联合文学》总编辑的初安民,通过自己创办的《印刻文学·生活志》,隆重推出《木心作品集》十三卷,以集大成的胸襟和气魄,将木心文学的台湾传播推向了顶峰。
初安民在这套丛书的卷首写下了对木心这样的评价:“木心的文章总是空袭式的。······我们阅读木心,他的散文、小说、诗、俳句、札记,如织如梭,难免被他那不可思议广阔的心灵幅展而战栗。我们为其全景自由的洞见而激动而艳羡,为其风骨仪态而拜倒而自愧。”
自此,木心的文字在台湾生根发芽,也开启了木心生命中的二次文学创作,一篇一篇的文章从大洋彼岸飞到台湾,结集、出版。
木心部分台版书籍
大陆的读者可能想像不到,30年前,木心的文字在台湾受欢迎的盛况,对今日台湾的文化影响之大,之深远,《温故·木心逝世纪念两周年纪念专号》上有一篇《文学往事》的专题,副标题为:“木心作品‘空降’台湾三十周年”,“木心逝世两周年”,“台湾作家谈木心”。
到目前为止,即便大陆已经出版了木心的文集、画册,修建了故居、美术馆,又有陈丹青一众的极力推广,但木心也仅限于在民间流传,就是敢于站出来,简单的讲讲木心读后感的知名作家,也屈指可数,我佩服这些作家。我知道的有陈村,林少华,张抗抗,胡竹峰,李劼,蒋方舟。
而整个所谓“文坛“,对木心是沉默的,失声的。
在木心的葬礼上,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,自发的去送木心最后一程,我说的是年轻人,网上说,木心的读者大部分是80后,90后。是的,我就是80后。我不知道,70后,60后,50后,都不看木心的书吗?看过了,难道没有什么感想对后辈们说吗?
喜欢作家陈村初读木心时的语气:“真正热爱中文的朋友,读读木心吧……我既然读过一点木心的作品,不告诉读书人木心先生的消息,是我的冷血,是对美好中文的亵渎,小子于心不安。”
李劼说,诺贝尔文学奖错过了木心。我不知道木心会不会得,但我知道,一百年后,一千年后,只要人类还在,只要中国人还在,汉字还在,木心就会同在。
“我对方块字爱恨交加。……中国字,只能生在中国,死在中国。再想想:能和屈原、陶渊明同存亡,就可以了,气也就平了……”
——木心
屈原陶渊明
我知道,很多人除了看看《从前慢》这样的小诗,是不会去翻看木心的其它文字的,更不会去找木心的研究文章来读,所以我很愿意,把台湾人民三十多年来,阅读木心的切身感受分享给大家。
台湾诗人陈克华:“如果在台北遇到木心,我会想象:他是一个很有贵族气的优雅的老先生,有过几段浪漫的年轻往事,经历过大风大浪,脸上刻画着沧桑。他是看穿世间纷扰的,可是,对于这个世界,他又有一种欲语还休的感叹。”
不知道你看了木心的文字,是否有跟他一样对先生的想像。
陈克华:“他要读多少书,走过多少地方,有多少的历练,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。他好像设置了一个高度,文学上的,也是人格上的,让我们试试看,你要不要写作,你能不能超越。“
试一下可以,至于能不能,这是一个问题。类似的话,还是陈村说的高明一些:“企图中文写作的人,早点读到木心,会对自己有个度量。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。”
台湾诗人白灵:“我们这些写诗的人都非常注意节奏、音乐性,我发觉他是一种独特的调性,音色、音质不同于我们的传承,有说不出的妙处。这是一个好的文学家非常重要的标志。”恐怕白灵先生还不知道,木心身上还存在过一个造诣极深的音乐家。
台湾作家鸿鸿:“譬如他写到林风眠,他并没有写自己,但他自己其实始终在里头。林风眠经历过的创伤我相信他自己也经历过,所以他能写得这么好,但他事实上又高出一层,因为他自己有做艺术上的判断,这非常了不起,他在艺术上的“冷酷”。后来我就把这本书推荐给所有人,我说他就是“中文世界最好的散文家”了,毫无疑问。”
木心是“中文世界最好的散文家”,这是基于台版书籍《同情中断录》中的十篇悼文得出的结论,可惜的是,大陆出版的文集中,只包含了其中的五篇,且零散的分布在几本书里。另外没被载入的,除了这篇悼自己老师林风眠的《双重悲悼》,还有悼张爱玲的《飘零的隐士》,悼故乡乌镇的《乌镇》,悼上海的《上海在哪里》,悼自己学生的《同情中断录》(悼文最见木心真性情,网上随便一搜,即可读到)。
台版《同情中断录》
木心曾说过:“诗——看的人少,懂的人尤少。小说——转拨太慢,难显身手。论著——报刊不用,著毋庸议。散文,唯散文方可胡乱挥霍,招摇过市。”
他这一招摇过市,就招摇出了《哥伦比亚的倒影》,《明天不散步了》,《上海赋》,篇篇独创,句句精彩。
“读木心的文学作品,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文学现象,因为在他的作品中,欧洲的精神和《诗经》的情怀居然可以融合无间;他的唯美和他的哲学,也是完全可以融合无间。你可以说,这样一个奇特的文学现象,让大家都好像进了他的世界都只能如沐春风而无言以对,但是,我们试图、我们努力,在今天我们要有言以对”,鸿鸿说。
阅读木心的上半场,可以无言以对,完全被震撼,被掏空,从而哑声,词穷。但如果下半场,还无言以对,那真的是对不住木心。
台湾诗人杨佳娴:“木心也是有那么强烈的贵族气,以及对不美的东西的那种批判性,但他没有铺陈性,而只是点出了整幅图画的几个点而已,而且这些点真的就点得很开,这些点之间又保持着很妙的那种联系,只是这种联系要靠读者本身的能力、理解力去做填充。诗是最依赖读者素质的一种文类,木心的诗更是如此。“
从来不看诗的朋友,可以直接跳过了,看诗的朋友要仔细看了,自己的诗歌天性与素养够不够去理解木心的诗。
木心发表在《联合报》的俳句
台湾编辑初安民:“所以现在问题就出来了,传播有了,但是理解却远远跟不上。木心有点像杜甫,四十岁以后读他,你心情会沉淀下来,会了解他的东西。就像这套作品集刚出来的时候,有年纪比较长的人说他以前不喜欢,我就跟他说你再回去看一遍吧。之后他回来就说,木心真的好。”
传播有了,但是理解却远远跟不上。这就对了,这就是当下阅读木心的困难所在。不仅是当下,未来很长的时间都会如此。说木心真的好,那就真的真的好,不用解释,意会即可,不用言传。木心的读者不应该只偏爱年轻人,更应该让上了年纪的人看看,看看这个人世的奇迹,一个人老之将至,在精神层面的修为竟然可以达到如此高的境界,臻于极致。
初安民:“木心最让人感动的是他对人生的通透,了然于怀。同代际的作家都没有达到这种境界,他高出一筹的。他中间没有过场,直接把体悟就给你,你了解就了解,不了解就算了。“
所以,那些对木心不入眼的,别有用心攻击,极力贬低木心的,算了就算了。只能用杜甫的诗句回应他们:“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河万古流。”
木心发表在《中报》的散文《法兰西备忘录》
台湾小说家伊格言:“怎么会有人文笔这么好,但是又这么的‘节制’,很多时候你想要再看下去,他就没有了,一下子结束。他其实都已经说明白了,但是以你的程度,就还是要傻想半天。所以就是这个‘节制’是学不来的。”
我也常常傻想半天,但还是不知道木心说的所以然,怎么办呢?继续看,继续傻想。
台湾诗人李进文:“我一直觉得他是对文字非常有敬意的一个人,他任何的出手的文字,你都会觉得那是经过深刻的思考的,他不是去沿袭别人、或者是重复自己。他每一次出来,那种文字上的转折感,对写诗的人有时候会像是‘触媒’一样,让你觉得说,我在‘卡住’的地方,如果像他一样转个弯,也就解决了。”
木心的写作好比赛车,遇到弯道,本能地极限漂移过弯,观众看了,觉得不可思议,同时又觉得自己稍加练习,好像也能开得过去,试试吧,不开到沟里才怪。
李进文:“他的文字是带有歧义性的,让读的人徘徊在虚跟实、对与错之间的充满智慧、充满人生历练跟感悟的一种‘灰色地带’。这种灰色地带是留给我们思考的空间。”
在歧义面前,着实考验着读者的鉴赏和审美能力,这样的灰色地带,是木心为读者设置的缓冲区,让喜欢的读者蓄力前行,看不懂的就此止步。
台湾小说家骆以军:“所以这也是一直以来我们理解木心的一个困难,一个理所当然的困境。就像在台湾,他的引进,也是需要有老一辈的、有大视野的人来看到,才会知道说,这个是张爱玲的等级,或者这个是梁实秋的等级。”
木心发表在《联合报》的《公爵情书集》
陈丹青当年回国力推木心,遭遇到更多的是不屑与白眼,就拿找出版社出版木心的书来说,木心生在乌镇,是浙江人,又在上海生活那么久,本应该由那里的大出版社来牵头出版,可是那里哪个业内大佬(包括北京的出版机构)有眼光,像台湾老一辈的、有大视野的人一样,看到木心就知道,这是一个张爱玲级别的大师。几经周折,最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总编辑刘瑞琳女士,一手操刀,出版了木心的全部作品。
骆以军:“结果,突然到了某一天,木心回到大陆,翻开来给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超乎想象庞大的物种的基因图谱:所有他们本应该拥有的鲜艳的羽毛,所有本应该拥有的光影众生的灵魂丰盈,所有‘古希腊人’式的全面的教养,文学的、艺术的、哲学的、博物志般的会通能力,观看的眼睛,品味的舌头……所有这些本应拥有但是却什么都没有的教养——他们当然惊呆了。”
木心在《文学回忆录》里,多次提到了中国文化的断层现象,且不只一次的断掉,所以我们这代人,在文化上是一群没有根,丢了魂的华夏子孙。木心的出现,让我们又找到了认祖归宗的感觉,感受到汉字的表达可以这样美,这样优雅从容。
台湾与祖国出版的木心的杂志
无论大陆文化,还是台湾文化,都是汉语文化,台湾人民曾经如此珍视木心的文化与艺术价值,三十多年过去了,这种文化的反哺,开始产生效应,从台湾青年作家诗人身上犹为明显的可以看到,木心血脉的传承。
想起抛砖引玉的典故,本想借台湾的砖来引大陆的玉。木心说:“几许学者、教授,出书时自序道:抛砖引玉。于是,一地的砖,玉在哪里?况且引出来的玉,故不佳,佳的玉是不引自出的。”
看到大陆满地砖的惨状,最后还是想到了鲁迅,郁达夫在纪念鲁迅的时候说过这样一句话:“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不幸的,一个有英雄却不知敬重爱惜的民族是不可救药的,有了伟大的人物,而不知拥护,爱戴,崇仰的国家,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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