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在旅途
□李登建
游客三一帮、五一伙散去,酒店一家家打烊,肩挨肩、脸对脸的美食铺面都已收摊,桌凳整齐地码在街中央,那人如潮、声如沸、海浪轰鸣般的喧闹退远了。
我在冷清的街上走着,把脚步放轻。这时候再来小镇,我要看一看它歇下来的静美,甚至为感受它亢奋后的疲惫。
轻柔的静谧一层层围拢过来,像团团海雾。潮湿微凉的风吹拂着路旁的海桐花,我裹了裹衣衫。我一个铺面一个铺面地看,生煎海鲜,鸟子煨肉,虾扯蛋,朝鲜族打糕……几乎每个门框都垂着一串小红灯笼,要么就是红鱼灯、红辣椒串、红爆竹辫子,它们在招牌灯箱的光晕里闪闪烁烁。
忽然,我发现一家铺面门口,一少妇端着簸箕,往石磨上倒粮食。天这么晚了,她还在磨豆腐?走近了恍然大悟,是尊黄铜塑像啊!除了这个之外,还有爆米花的、推车的、沽酒的、剃头的塑像,这些塑像都“正大”,男人健壮结实,女人端庄俊美,其实神态还可再“活”一点儿,比如白天我在街上看到的那个人就可作为塑像的模特儿。他是黄金鸡柳的摊主,守着一只滚沸的油锅,不停地用漏勺把炸好的肉段捞出来。光头,面如才出笼的馍,一笑这馍绽放如花;上身裸着,肚子堪与弥勒佛一比。如果为他塑一尊像,应该妙趣横生。
我还要特别建议为一只臂膀塑一尊像。原型是一个娇小的女人,她做面馆生意,由于总在用力抻面,日久天长,臂膀变形了——发达得像一个拳击手的臂膀,虎头肌突起老高,不再是美女子的弱骨削肩,与下肢极不协调了。但若没有这样的臂膀,她怎么支撑起家;没有这样的臂膀,又怎么支撑起吃货们的食欲?
夜往深处陷,宁静如止水。
这不是那个小茶厂的摊位吗?四五个茶簟子,有沾着露珠的鲜叶,有杀青过的,还有制好的成品。一位戴着斗笠的四十多岁的汉子,半蹲着,在一只锅里炒茶。他的手就是铲子,翻来翻去,又按又压。估计锅很热,那手像一只无处可栖的鸟儿扇着翅膀。在我的意识里,从树叶子到香远益清、同禅一味的茶,这个过程神秘无比,我全神贯注,直到他锅里的茶叶呈现扁平顺滑状。我曾在阿里山看茶农制那种球状的茶,包装前,经过三四十个重复动作,才能把茶条揉捻成小球,一斤茶叶有多少个小球,都是用手一个个揉捻出来的。尽管我没看懂茶,却清楚不管是球状还是扁平顺滑状,它们同有一种“艰辛”味在里面。
五光十色的灯光像魔术师,使小镇变幻着迷人的模样。洗墙灯打出一方方粉白的块面,上面不时映现摇曳的翠竹、横斜的花枝;投光灯在凸显光明的同时,让另一部分暗夜更加幽深;LED数码管灯条勾勒出明清风格建筑简洁、古朴的轮廓。明暗、高低、疏密、松紧,仿古建筑群像一支节奏分明韵味无穷的乐曲。待我转到伏羲街,看到日照抗日战争纪念馆、东夷民俗文化博物馆,又感慨东夷小镇不仅仅有美食。
日照非遗工坊店门敞开着,好像在等我来。迎门是一幅书法作品“拙朴文化”,那字确不乏“拙”味。紧挨着是一幅众人合力拉网的农民画,色彩鲜艳,构图饱满,质朴率真。日照与上海金山、陕西户县并称三大“中国农民画乡”,画家都是地道的庄稼人、渔民,他们的画多表现春耕秋收、打井修渠、采桑捕鱼、养鸡养鸭及农家休闲娱乐等主题。里面是一排排由云南杉木的原木按传统手法插起来、未作外加工再处理的货架,货架上摆着日照黑陶(粗陶)、草编花篮、手绣、剪纸。见我津津有味地观赏,一个眉黑眼亮、文质彬彬的小店员上前问好,又邀我落座品茶。品的是日照绿,口感鲜爽、甘醇。年轻人叫王子墨,每天都早早来到店里,先是整理从“点”上收来的艺术品,等有游客来,就开始讲解日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,一拨一拨,讲不完;还不断联系、安排“非遗人”和游客见面;指导游客体验扎染、制陶等非遗手作。一天到晚满当当的,送走最后一个游客才回家,有时是夜里十点多,有时是十一点多,说不准。
我抿了一口茶,年轻人立刻给我添。他自己一饮而尽,空茶杯在手里捏得吱吱响,恨不能捏碎似的,“不少非遗人七八十岁了,一手绝技,可是却没有传人。”
“不是出台了很多抢救政策吗?”我问。
“这个不时兴了,人们都不认了……”他不正面回应我,像是自言自语,语调低沉。
惭愧我对历史文明在当代遭遇的种种尴尬、灾难知之甚少,朋友圈里谈及有关“拆毁事件”“断根行为”,我只是当传闻过耳而已,哪如对面这位年轻人有切肤之痛?他与非遗人朝夕相处,情感里融进了他们的快乐与忧伤。
“老非遗人都在默默坚守,我们也不泄气,不悲观绝望。”他抬起了头,脸上的倦意一扫而光,“我们开非遗工坊,目的就是让更多的人了解、认识我们的宝贵文化遗产,把传统文化传承下去。”
小镇还有这样一群人,这样一群特殊的劳动者,他们好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勤劳致富,但他们的辛勤工作同样为小镇增添了魅力。
这样想着,信步来到一座拱形桥下。木台阶,踏上去犹如琴键。凭栏望去,蝉翼般的夜色裹着一堆堆亮闪闪的三角形、四边形、弧形,那是潟湖岸畔的房舍、亭台、桥梁。这个包裹不知哪里裂了口子,洒了长长一溜儿碎银,原来是波光粼粼的夷水河。站在桥顶,目不暇接,只觉得数不尽的宝石、珠玉涌向我,包围了我,我也成为一粒灯火——通体透亮!
环绕小镇的这条夷水河,通向大海,其实大海就在六七百米的地方,那里正在涨潮。在这静静的夜里,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海水一浪浪地推上沙滩,舒缓而强劲的涛声通过夷水河传导过来,可以隐约听到。
小镇的夜是如此怡人,我走过一家大门一左一右高高地挂着大红灯笼的渔家院落式客栈,走过一扇透着江南韵致的青瓦拼花漏窗,走过龙神庙,走过祈愿阁,走过“六一”书院……
一座四敞大亮的木板房里灯火通明,几个农民工在喝酒——他们可能收工回来得晚,也可能习惯“拉长战线”喝——用的是大海碗,吆吆喝喝,抡胳膊攥拳,粗鲁里带着壮健和豪气。酒能消除疲劳,亦能沸腾热血,他们的豪饮激荡着小镇无眠的夜。
大戏台子上空空荡荡,青绿色彩绘的廊柱寂寞地立着。白天这里可热闹得很啊,天天演大戏,《铡美案》《白蛇传》《海霞》《日出东方》……台下观众如云,掌声如雷。
而与戏楼逸出的飞檐遥相呼应的一家叫“水边”的歌吧,此刻却歌声袅袅。歌者是五六个青年,有男有女,他们都是店员,已经没有客人,但是他们下班后却不回家,而是拿起留着客人手温的话筒抒发自己。这还不过瘾,索性跨出屋子,在门前的木栈上,向着水面,向着大海,尽情地又唱又舞,染黄的头发呼呼地蹿动簇簇火焰。
我在旁边听了好一会儿,眼睛瞪得大大的,可一句歌词也没弄明白。我们中间隔了差不多半个世纪,以往我看不惯这种时尚、新潮、另类,但今夜我很兴奋:仿佛看见一颗星从远处飞来,刷亮亿万颗星星,寥廓的天空一片灿烂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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